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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信息不對稱的條件下,信號傳遞與解讀是國家間了解彼此意圖的重要方式。20世紀90年代以來,國內觀眾的懲罰約束機制成為理性主義信號研究的關注焦點。觀眾成本理論立足成本約束邏輯,關注事后“綁手”效應。基于此,民主可信論則強調國內政治的制度約束,認為“民主政體”的約束效應與確認效應將提升信號可信度。盡管觀眾成本理論將國內政治與外交決策緊密聯系起來,但存在內涵模糊、忽視心理動機與能動性等問題。觀眾成本的敏感度差異、民主問責的來源差異與制度約束存在多元類型,因此需要找回觀眾成本的認知因素與情感驅動,還原復雜的外交互動進程。
理性主義路徑下的觀眾成本
為探討信息不對稱條件下的溝通難題,20世紀90年代,美國斯坦福大學教授詹姆斯·費倫(james fearon)提出了觀眾成本理論。該理論假定,領導人如果公開違背諾言,將受到國內觀眾的懲罰。例如,遭受批評、名望下降、增加反對派力量、被迫道歉與讓步甚至遭遇彈劾等。特別是在內政競爭激烈的國家,國內觀眾是約束領導人的可信信號裝置。理性主義路徑認為,觀眾成本增加了領導人的違約代價,有助于約束領導人采取信守諾言的言行。在信號議題上,費倫區分了“事前”成本與“事后”成本,并將可信度與成本約束聯系起來。在這兩種信號成本中,觀眾成本理論主要關注事后懲罰效應,即“綁手”成本,其邏輯在于國內觀眾的事后懲罰會倒逼領導人做出可信承諾。
一個信號的觀眾可能是多元的,除了國內觀眾,也存在許多國際觀眾,他們對信號的沖突性解讀也會干擾信號傳遞,因此需要從兩個方面理解觀眾成本邏輯的特點。一方面,觀眾的約束力是相對的。對于國家領導人來說,大眾關注度是可以被塑造的。當需要擴大危機關注度時,領導人可以主動發布消息激發討論;當需要降低危機關注度時,領導人可以利用信息優勢保留選擇靈活性、規避觀眾懲罰。因此,并不是所有的違約都能觸發觀眾成本,也并非所有的觀眾成本都會被支付。另一方面,觀眾成本是多層政治的復雜互動。從政治生存理論視角理解,國內觀眾可以分為一般選民和“致勝聯盟”兩大部分,這兩種觀眾類型的懲罰約束邏輯也是不同的。由精英集團構成的“致勝聯盟”直接約束“民主國家”領導人的對外決策偏好;而“非民主國家”領導人則容易控制與收買精英集團,因此決策更加自由和魯莽,而且觀眾成本隨著選舉周期的變化而變化。
民主可信論難以成立
關于國家政治制度與觀眾成本機制的關系,學術界尚存在諸多爭議。美國政治學家肯尼斯·舒爾茨(kenneth schultz)從民主政治競爭的公開性、合法性、制度化與信息知情特點中,歸納出約束效應與確認效應機制,并使用案例分析法、大樣本統計、實驗研究法與博弈論等多重方法,檢驗了民主可信優勢論。基于此,“民主政體”被視為一種調節國際政治信號可信度的重要杠桿。所謂“民主政體”是指一種基于選舉競爭的政治制衡體系,在這種體制中,反對黨有動力公開揭示政府回避的信息,媒體有動力報道不為人知的信息,選民有權利監督政客的言行,這些約束性的制度設置客觀上有助于緩解信息不對稱。具體而言,民主可信論模型有以下兩個論點。
透明度提升可信度。“民主政治”以公開的方式競爭可以緩解信息不對稱問題,這種公開性體現在四個方面。第一,輿論監督。競爭發生在公共領域,自由的媒體可以保障信息自由的流動,即使是政府想要掩蓋與隱瞞的信息也能得以傳播與討論,這就為外國觀察者提供了充分的信息來源。第二,合法性。民主競爭尊重異議,與政府持不同意見是合法的。競選者需要包容差異并遵守公平原則,選民基于競選者的公開聲明與行動進行選擇。第三,制度化。民主制度的決策程序是以憲法和法律為基礎的約束性體系,確保多元行動者在一套相對穩定的規則下展開周期性競爭。第四,信息知情。政府主動進行信息公開,反對黨能夠獲取政策相關信息。
政治競爭產生可信機制。公開的政治競爭展示兩種可信效應:制約效應與確認效應。其一,制約效應。反對黨的存在使得政府在發起公開承諾時需要更加謹慎,當公開承諾帶來不好結果時就會面臨反對黨的攻擊批評;當對外威脅力度不足時容易遭受抵抗,受到抵抗與挑戰的威脅又會被反對黨攻擊。因此,政府的最優選擇是要么不發出公開承諾,要么就讓承諾不容挑戰。其二,確認效應。除了大眾輿論和選民壓力外,“民主國家”活躍的反對黨也與政府具有明顯的利益沖突。作為第二信號源,反對黨的立場態度會確認政府信號的可信度。如果反對黨都公開支持政府的威脅信號,這就無疑“確認”了政府的信號是真實可信的。
民主可信論認為,國內政治規則的激勵和約束系統影響領導人對外承諾的可信度。但是政體制度與可信度之間是否存在必然聯系,卻存在諸多疑問。某些條件下,“民主國家”的觀眾成本缺乏具體的懲罰機制,從而使得“民主國家”并不可信。而且信號互動需要雙方理解,有時即使“民主國家”領導人做出承諾,其對手也可能不會理會他們,那么民主可信論也就難以成立。此外,對于什么類型的對外政策行動會招致觀眾成本,尤其是公眾是否會懲罰領導者,現有文獻并沒有給出一致結論。
“事后”懲罰實施成本過高
國內觀眾成本的“綁手”效應,意味著行動者切斷自己的逃生路線,相當于做出了一個無法撤退的承諾。因而展示“綁手”的昂貴成本,容易讓對方相信承諾的真實性。然而,問責本身需要成本投入,只有問責的收益大于成本時觀眾才會投入時間和精力懲罰領導人。費倫假定國內政治對手或選民懲罰違約行為,但因為他們的行為偏好不統一,動員和統一觀眾是相當困難的。觀眾成本是一種事后施加的約束,“事后”懲罰可能難以實施或實施成本過高。此外,公眾是否愿意懲罰虛張聲勢的領導人,受到很多因素影響。
第一,觀眾并非鐵板一塊。多元、混雜與異質的觀眾群體,其內部凝聚力會影響信號傳遞的效果。當觀眾鐵板一塊時,信號傳遞面臨的是一個強大的壓力集團;當觀眾一盤散沙時,信號傳遞者則面臨更加復雜的局面。政治精英的爭論越激烈,越可能引發大眾關注,獲得足夠信息的大眾則更有能力懲罰領導人,此時國內觀眾的約束力也就越強。相反,當政治精英趨同一致時,焦點事件的被關注度就不會太高,那么領導人的決策空間實際就會增大,這樣國內觀眾的約束力越弱。
第二,觀眾的心理動機復雜多元。政治心理學研究強調,政治意識形態會影響個人如何解讀外交信息。以美國政治為例,當領導人面臨不同政治價值和意識形態的觀眾時,“綁手”效力就不同。一般而言,共和黨總統在談判妥協方案時有更大的余地,因為他們退讓時可能同時爭取到民主黨與共和黨選民的共同支持。相反,民主黨總統則受到更多制約,當他們提出妥協方案時最多得到本黨選民支持,共和黨會給予激烈的反對。
第三,決策者具有規避觀眾成本的能動性。現有理論認為,隨著危機發展,領導人被“鎖定”在頑固立場上,無法擺脫出來。即使客觀存在一個互利的交易,但由于觀眾成本約束,雙方都不能讓步,戰爭就不可避免了。實際上,國際危機中的決策者可以通過保持言行模糊和靈活性,以獲得戰略優勢。領導人可以在需要時利用觀眾成本束縛手腳提高談判籌碼,在不需要時則避免采取任何有可能觸發這種成本的言行。領導人可能試圖避免公開承諾,轉而選擇模糊的威脅。
觀眾成本理論是國際政治信號分析的焦點議程,其研究議題與方法也日趨多元。然而,公眾是否愿意懲罰虛張聲勢的領導人受到很多因素的影響,僅僅依靠制度類型推斷觀眾成本大小,容易偏離經驗事實。鑒于觀眾成本是一種事后施加的約束,只有在危機升級后才能顯示出來,因此這意味著“事前”與“事后”之間存在時間差。國際關系的新行為主義研究表明,行動者對當下與未來行動的感知存在差異,跨期決策會對偏好產生非理性的影響。未來需要更多精細案例研究,同時引入統計研究與實驗調查法評估觀眾成本的約束效應,以識別復雜外交互動進程中的因果關聯。
(作者曹德軍,系中國人民大學國際關系學院副教授。原文刊載于《中國社會科學報》2023年12月14日第a07版。)
來源:天津大學新聞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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