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 本站記者 劉曉艷
原本4月2日上午9點要在上海召開的“某型號民用航空發動機鼓筒裂紋故障研討及工藝優化方案與驗證策略評審會議”最終沒有等來王東坡教授。
此前一天,王東坡搭乘晚19:50的飛機趕赴上海參會。原計劃22:00落地上海的他,因突發疾病,沒能走下飛機,并在2日上午10時許與世長辭,距離他的51歲生日剛剛過去了54天。
4月1日,周六。早晨不到7點,王東坡就出門了,當天連續9個多小時的博士生復試答辯,他沒來得及休息。17:50答辯結束后,他匆忙趕往機場,手提包除了筆記本電腦、計算器和記事本,只有同事塞給他的小點心——怕他來不及吃飯,好歹能墊上一口。
這次匆忙趕往上海參加研討會,是因為某在研型號民用發動機在試驗階段出現了鼓筒裂紋。這個裂紋出現的位置緊鄰一條焊縫,需要作出正確鑒定,是材料問題?焊接問題?還是最開始的設計就有問題?這個答案直接關系到下一步的整機試驗是否能繼續進行,但沒有人能給出一個確切的答案。
對“焊接”相關的問題做出判斷,是王東坡擅長的科研領域。
王東坡教授生前使用的電腦包
焊接,制造業的“裁縫”,對產品質量具有決定性作用,被視為一種關鍵制造技術,標志著國家的工業技術水平,支撐國家建設及國防安全。因為焊接的復雜性,包括異種材質、特種厚板、超高強度鋼、巨型薄壁以及結構所處的深水、深空等復雜環境,都讓焊接技術成為名副其實的工程實用高科技。在我國,16項國家重大科技專項中11項直接涉及焊接。鋼鐵產量的60%以上需要焊接,8萬噸級航母焊縫超過50公里。這其中,焊接結構的安全性尤為關鍵,焊接結構在地震以及風、波浪、海流等長時間作用下易造成損傷累積,極易產生疲勞與斷裂等問題,進而引發重大工程事故。據統計,80—90%的焊接結構失效是由斷裂與疲勞引起的。因此,如何保證焊接結構和構件服役的安全性、可靠性以及經濟性是焊接結構研究中要解決的關鍵問題。在國內焊接工程結構斷裂疲勞與完整性評價領域,王東坡所在的天津大學焊接團隊不僅是奠基者,而且一直處于引領地位。
為了這次研討會,此前的一周,他已經帶領課題組的師生在實驗室連續做了幾天實驗,并不斷和中國航發沈陽黎明航空發動機有限責任公司技術中心主任李曉光、課題組的崔雷老師和博士后梁行反復溝通商討裂紋形成的原因及機理,全力尋求解決方案。一周時間內,課題組圍繞實驗結果和企業提供的材料開了五次研討會分析研判,每天都到深夜。
“我們幾乎每天晚上都要電話交流,26日交流到半夜;28日又到晚上十點多,他處理完白天的工作,一到家就又給我打電話討論一些工藝相關的測試細節,到凌晨也是常有的事。”崔雷一邊翻看手機里的通話記錄一邊搖頭嘆息。
4月4日的上海,天氣冷得出奇,下著雨。但當天趕來參加王東坡告別儀式的人卻來了將近200人。有他天津大學的同事和學生,也有已畢業許久的弟子,還有更多他來自學術界和企業界的朋友。大家從全國各地趕來,送他最后一程。
“王東坡教授理論聯系實際,在焊接結構完整性領域做出了重要貢獻,是我們學習的楷模。讓我們共同緬懷他、向他致敬……”當天,參加完告別儀式的中國工程院院士、華東理工大學教授涂善東教授又一次哽咽。此前,在一個專項科研的工作微信群中,涂善東院士已忍不住痛心地留言“說好的繼續努力呢?”并引用了王東坡3月22日的群發言“我們繼續跟隨涂老師為國產先進發動機盡綿薄之力”。而三個淚奔的表情是他最無奈的表達。在這個工作微信群此前非常熱鬧,是王東坡和幾位同行最好的交流平臺,最后的題目是關于“薄壁構件焊接質量精細化分級評價標準及其疲勞可靠性提高問題”, 這一細分領域急迫需要相關標準。
時間回到30年前,準備報考焊接專業研究生的王東坡寫道:“焊接是專門從事焊接工藝、檢測、結構等方面技術人才的專業,對于國民經濟發展很重要。焊接科技發展水平是衡量一個國家技術發展狀況的重要標志,因此更需要很多從事焊接研究工作的人員,我很希望加入到其中去……”
此后的30年,他的生命和“焊接”牢牢地連接在一起,直至最后一刻。
破解工程卡脖子問題的實干家
“一個人有知識重要,有思想更重要。只有既有才能又有光輝的信念與思想追求,這樣的人生才算完美,這樣的人才是社會真正需要的人。我們這一代年輕的知識分子,理應自覺向黨靠攏,擔負起國家未來繁榮昌盛的使命,我想這責無旁貸……面對一個充滿競爭的國際大環境,國家間的競爭,關鍵是科學技術的競爭。”
這是王東坡在1996年申請入黨時在自傳材料中寫到的一句話。讓科研落地、把解決實際工程問題視為科研鏈條中最重要的一環,不能總讓外國人卡咱的脖子,這是他作為一名共產黨員終身認定的使命追求,既然做了選擇,就要堅守一輩子,他做到了。
在王東坡讀博士期間,導師霍立興教授偶然了解到國外有一種“超聲沖擊”技術,非常前沿,而具體的技術路線國內同行還不知曉。王東坡決定試一試,三年努力,不但攻克了技術壁壘,還最終研發出世界首臺基于壓電原理的超聲沖擊設備,而隨后的幾年中又持續迭代,完成小型化、輕量化改進,其疲勞強度可提高20%到70%,疲勞壽命延長數倍到幾十倍。與此同時,這套超聲沖擊設備對于焊接成型和矯形以及超聲頻疲勞測試等方面都具有廣泛應用。目前,在天大的焊接實驗室里,利用王東坡研制的超聲沖擊設備,已經可以做工作頻率達到2萬赫茲的超聲頻疲勞測試,在國內是最領先的。
“現在國內,已經有幾家做超聲沖擊設備的公司,有的已經做得相當有規模。盡管這些公司都和王老師以及我們課題組沒有關系,但宣傳頁上的測試數據卻都是王老師做出來的。”課題組的鄧彩艷老師和王東坡教授共事已經20多年,她說盡管每次看到的這些宣傳的時候,課題組的老師們都為王老師抱不平,但他自己反而并不在意,在他看來技術能得到應用就好,他要做的是大學老師該做的事。
在王東坡看來,該做的事是解決那些被外國人卡脖子的工程技術難題,這其中有一件事就是“預制疲勞裂紋”。滿足韌性要求是工程結構低溫服役安全性的主要保障,然而在這道必考題中,有一項核心關鍵技術即是“預制疲勞裂紋”。這項關鍵核心技術之前長期只掌握在國外極少數科研機構手中。
即便是現在,鄧彩艷還記得20多年前王東坡做博士后期間在一間噪音極大的實驗室里做疲勞測試研究一待就是一天的情景:特別是當課題組第一次把預制疲勞裂紋做出來的時候,現場的外國專家那一臉不可置信的表情——中國人做出了完全符合標準的平齊漂亮的預制疲勞裂紋,這些外國專家只能悻悻地走了,他們在中國工程中賺錢再也沒那么容易了。
這項技術攻克后的很長一段時間內,不僅實現了我國海上油氣平臺建設焊接結構低溫韌性測試國產技術百分百的覆蓋,更是通過風險評估為企業免除了焊后熱處理這道生產工序,在技術研制出來后不到十年的時間里,產生的經濟效益就已達到約20-25億元左右。
“不過這項看起來很厲害的技術,現在我們實驗室隨便找出來一個學生都會做了。”鄧彩艷說,學生們畢業后又把這項技術帶到他們所在的工作單位,所以現在這項技術在國內已經普及了。
這幾年讓王東坡更為上心的難題,則是“鋼懸鏈線立管”的全尺寸疲勞評價的關鍵核心問題。“鋼懸鏈線立管”是針對我國近年來在南海建設的1米水深的超深水大氣田開采平臺研發的。這條連接水下油氣管道與海上平臺的管道,常年要經受海洋環境低溫、高腐蝕、海浪沖擊等影響,對鋼管的焊接技術要求極高。因此,在我國對南海油氣資源的開發中,“鋼懸鏈線立管”相關技術成為亟待解決的問題。其中,對鋼懸鏈線立管進行全尺寸疲勞測試,這項技術只掌握在國外少數幾家大的石油公司手中。
“就是全承包給人家,人家直接給你施工,根本不賣給你設備。光是租用那套設備的錢就夠買整條船的了,價格很高,關鍵是還不讓你上船。國外對這個技術封鎖得很厲害。”王東坡課題組參與該項目的程方杰老師介紹說,而且如果受到政治因素影響,這些國外公司說不做就不做,咱是一點辦法沒有。近年來,出于國家能源安全考慮,深水油氣開發關鍵技術裝備研制國產化的重要性就格外凸顯。
“在解決‘鋼懸鏈線立管’的全尺寸疲勞評價問題上,王老師原本希望購買國外的設備,開發測試技術。但到了實際的招標環節,對方公司卻根本就沒有投標。王老師一氣之下決定帶著我們一起自主研發測試設備。”鄧彩艷老師說,課題組用了不到兩年的時間不僅研發出了測試評價設備,而且還將這項技術成功應用于我國深水油氣開發中。
在鄧彩艷看來,隨著未來我國深水油氣開發的不斷推進,王東坡老師帶著大家共同攻克的這個難題也將發揮更大的作用,產生巨大的經濟效益和社會價值,也一定會成為他此生另一件特別值得驕傲的事。
值得驕傲的事還有很多,比如,在水下焊接技術方面,團隊發明了固定式排水罩局部干法焊接技術并制備出設備,兼顧焊接的效率、便捷和質量,最終使管道的焊接質量可達到a級的焊縫要求。而此前一次修復先例是由國外一家公司用了一年時間花費上億元完成的。
幫企業啃硬骨頭的金剛鉆
王東坡有很多來自企業的朋友。“能不能把這個問題實際解決掉?”是王東坡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腳踏實地為企業解決實際生產中的工程技術難題,也是他做科研的一貫原則。這個原則對于王東坡來講是自然而然的事情。本、碩、博均就讀于天津大學焊接專業的王東坡,師承有著“中國焊接第一學者”之譽的孟廣喆教授以及中國焊接結構領域著名的專家霍立興教授,老先生們不斷解決企業實際工程問題的科研態度也深深地影響著他。
企業的工程問題有大有小,但多小的問題他都愿意幫忙解決,多大的問題他都敢于挑戰。十年間,王東坡與百余家國內企事業單位合作,開展項目攻關,總經費合計1.3億元。這些合作項目的合同額都不大,小的只有一兩萬元甚至二三千元,大的單個合同額也就五六百萬元,但合作的企業五花八門,既有國字頭大企業,也有民營企業和小微企業,很多項目都是研發難度很高的“硬骨頭”,在他看來,只要是企業需要,他都努力完成,“硬骨頭啃起來香”。
王東坡去世后,家人在整理他的書桌時,整理出來一摞厚厚的草稿紙,有隨手演算的公式,也有滿滿一頁頁的草圖,而這些“草稿紙”并不只是筆記本,許多都是隨手拿到的紙張,比如多年前的兩本碩士論文甚至幾個快遞封的背面都寫滿了他計算推演的過程。
在他近期用過的這些草稿紙中,“x80”是常出現的一個詞。
x80是近年來在國家管網建設尤其是跨國油氣運輸管線網絡建設中被廣泛使用的高強度鋼。2017年到2019年,中緬天然氣輸氣管道發生數起因管道斷裂引發火災爆炸的事故,給人民生命財產帶來重大隱患,從而引發了全社會對于國際油氣管道安全性的質疑。今后還能不能使用x70、x80這種高鋼級建設油氣管道?現有數萬公里長的管道如何排除風險?一時間成為極為棘手的問題。
作為焊接領域無論是理論還是實踐都過硬的資深專家,王東坡全程參與了風險排查整治的工作并提出了環焊縫失效是由于結構韌性儲備不足的觀點。之后,國家石油天然氣管網集團有限公司提出了“高級鋼管道環焊縫失效機理研究”課題,并且確定了22個研究方向,王東坡負責其中的3項關鍵技術攻關。“前期王老師對于22個方向的確定及指導都給予了大量的意見。” 國家石油天然氣管網集團有限公司生產部副總監戴聯雙說,現在他在焊材優化、“ctod”表征等方面的階段性研究成果都已經應用到實際工程中。
解決企業實際工程中的問題,是王東坡樂此不疲,也最感到驕傲的事情,而他在解決這些問題中也有一套自己的“絕活”。
焊接結構的完整性評估是王東坡拿手的“絕活”。很多人小時候都聽過一個故事:一家公司進口的機器壞了,請來老工程師回來修理,老工程師在機器那里畫了個圈,說就是這里壞了。公司據此把機器修好了,但老總卻認為只是畫了一個圈,價值沒那么大。但工程師卻反駁說,知道在哪里畫圈就是自己的價值所在。
用這個故事來形容王東坡的“絕活”是十分貼切的。鄧彩艷老師解釋說,焊接過程中有時難免有焊接缺陷存在,比如氣孔夾雜等。實際生產中,如果在焊接過程當中不可避免地出現了缺陷,那已經使用的設備還能不能接著用,或者正在建造的設備還能不能交付,這些都需要評估,這就是焊接中的“eca評估”,被稱為承擔風險的風險評估。在評估過程中,涉及到很多變量,雖然評估過程有執行標準,但這個標準只是一個泛泛描述,并沒有具體的參數。在這種情況下,評估過程中就需要具體狀況進行具體分析,自己選參數。因為王東坡有著非常豐富的工程經驗,所以他就敢拍板說這個項目取這個參數就行,那個項目取同樣的參數就不行,尤其是是涉及關鍵的一些安全系數選取多大的數值,如疲勞載荷、應力集中系數等,這里面的參數特別多,在符合要求的數值區間內究竟取哪個數,這些都依靠個人極強的工程經驗。
中海油焊接實驗室副經理魯欣豫粗略算了一筆賬:僅是安全風險評估方面,王東坡教授通過多個國內、國際項目,精準界定了海底管線鋪設的缺陷尺寸臨界值,就為公司降低施工成本、提高施工效率做出了巨大貢獻,產生效益價值數千萬元。
王東坡教授在港珠澳大橋
在同事們看來,王東坡要想賺錢,太容易了。按照天津大學科研經費的管理辦法,和企業合作的橫向課題有40%是特支經費和勞務費,這部分錢給自己支出勞務費這無可厚非,僅這兩年他自己名下的經費就有一千多萬,為課題組爭取到的經費每年更是高達2000萬左右。但事實上,至今,王東坡和妻子仍然住在天津大學教師公寓一套僅73平米的兩室中,家中陳設極為簡單,他不開車,家里也沒有車,他和妻子平時都是乘坐公交車上下班。公交車上的50分鐘,也是他用來思考的時間。他的零花錢來自妻子的微信轉賬,吃穿都由妻子安排,從不挑剔。
王東坡在解決一個個工程問題中享受著做科研的樂趣和滿滿的成就感。在同事和家人眼里,仿佛解決一個個難題就是他全部的生活樂趣。妻子說家里的什么東西放在哪他絕對不知道,而同事們卻說實驗室有什么東西在哪他記得最清楚。學生時代,同學們都知道他愛打乒乓球,但現在他的同事和學生卻沒有人知道除了科研之外他還有什么愛好。
推動行業發展的永動機
因為長期從事焊接的疲勞及評估研究,王東坡對于焊接工程的全鏈條技術熟稔于心,并能從評估結果倒推回去,為焊材、管材、焊接工藝等提出指導。因此,焊接行業內的研究機構和企業遇到問題都愿意找他。
“他恨不得把他知道的所有都告訴你。”在天津市金橋焊材集團股份有限公司常務副總經理肖輝英的眼中,王東坡仿佛永遠都是那么意氣風發、侃侃而談,他的熱情有著極強的感染力,企業遇到問題找到他,他總是恨不得給你講透。“你能感覺到他對促進整個焊接行業的發展是毫無保留的。”肖輝英說,正因為此,當聽到王老師離世的消息時,很久她都不愿意相信。“他說起話來嗓門很大,滔滔不絕,特別爽朗。有一次閑聊,他還跟我說,像咱們這樣想事太多的人不能開車。”這一幕仿佛就在肖輝英的眼前。
但事實上,金橋焊接并沒有出現在王東坡及其課題組的科研合作名單中。金橋焊接和王東坡建立起聯系是在天津市的焊接學會。“企業有困難他能幫都是竭盡全力幫,至于有沒有合作項目他并不在意,也從沒主動提過。絕不會為了‘拉’項目走什么心思。”肖輝英說,王老師去世后,還沒來得及和他有更多合作也成為她的遺憾。
金橋焊材的技術部經理馬強參加了4月4日王東坡在上海的告別儀式。他看到了許多國內的同行都來跟王老師告別,“都是像我們金橋一樣得到過他幫助的企業。”馬強說,2021的時候,國際形勢復雜嚴峻,焊接材料“卡脖子”技術難題 制約了我國海洋工程裝備和高技術船舶的自主開發和應用發展。在這種情況下,海洋工程用焊材的國產化就亟待解決,金橋焊接承擔了這項緊急攻堅任務,并在2022年實現了部分焊材的國產化。在攻堅過程中,遇到問題馬強總是跟王老師請教,尤其是涉及到焊材評估的問題。“他沒有專家的架子,像我這樣的企業技術人員都可以隨時給他發微信請教問題,他每次都會詳細回復。”馬強記得,有一次他在微信中請教了王老師一個問題,當天晚上10點多他接到王老師的電話,一講就是40多分鐘。“我們也沒有給他什么報酬,但如果沒有他的幫助,這條國產化的技術路線我們可能要走更長的時間。”告別儀式上,望著安安靜靜躺下的王老師,馬強仿佛覺得下一秒他還會起來,隨手拿出包里的計算器和紙,一邊推導演算一邊滔滔不絕跟他講原理。
他的猝然離世,讓原本30日31日還在天津跟他討論航空發動機裂紋形成的原因,并約好4月2日一起在上海參加研討會的李曉光無法接受。在李曉光看來,王東坡教授就是“一門心思解決實際問題”,至于能不能發論文、有沒有什么利益,完全不在他的考慮范圍內。這次也不例外,找到他后,他就一直在想辦法。“我們和高校設立了一個特種焊接方面的聯合實驗室,王老師是我們學術委員會的委員,遇到焊接方面的難題我們都找他。”
他也最終倒在了解決企業實際問題的路上。在王東坡教授逝世后,中國航發沈陽黎明航空發動機有限責任公司發來的唁電寫道:“超聲沖擊強化、焊接結構壽命預測等多項技術成果應用在航空發動機制造中,助力戰鷹飛翔。王教授擔任黎明公司焊接聯合實驗室的學術委員會委員,為航空發動機焊接技術的發展規劃、關鍵技術攻關、項目審議等殫精竭慮、貢獻智慧,生命的最后時刻還在為解決航空發動機關鍵構件的焊接難題奔波……”
4月3日上午9:45,全國鋼標準化技術委員會力學分委員會秘書長董莉給他發來微信:“王老師,標準發布了”。只不過,這條信息,再也得不到回復。
董莉所說的標準,即編號為“gb/t28896-2023”的“金屬材料焊接接頭準靜態斷裂韌度測定的試驗方法”2023年修訂版。
事實上,在關注焊接技術實際工程應用的同時,王東坡教授也非常關注工程中的理論問題以及編制相應的國家標準來指導更多的工程應用。在他的主導下,早在2012年,“gb/t 28896-2012”即“金屬材料焊接接頭準靜態斷裂韌度測定的試驗方法”標準納入國家標準;2016年,“gb/t 33163-2016”即“金屬材料 殘余應力 超聲沖擊處理法”也納入國家標準。
提到王東坡,他的同事同行以及企業合作者常會提到一個詞:不知疲倦。吉林大學教授趙小輝是王東坡的學生,他會勸趙小輝“一個人太累了,會垮掉的。”但他自己卻像一臺永動機一樣,仿佛永遠不知疲倦。
在王東坡的科研計劃中,位于天津大學北洋園校區東北一隅正在建設的工程中心讓他充滿期待。工程中心有兩個實驗水池,是他計劃繼續開展水下焊接和全尺寸疲勞評價測試而設計的;而入門處的一件“大塊頭”實驗設備則是他準備開展大型結構的疲勞及壽命評價而設計的實驗臺,有了它,就可以開展如港珠澳大橋等大型橋梁的橋面板疲勞試驗。
教書育人如父如兄
“如父如兄,亦師亦友,來生再做師徒。”
“您是我們的驕傲,愿我們也曾令您驕傲過。”
“從未在上海見過這樣的雨和閃電,師恩銘記,永遠是王老師的學生。”
“極具人格魅力的老師,風風火火,一絲不茍,憂廟堂,念學生,時常能聽到對國家發展、科技拓新深入的思考,做實事以謀國家昌盛,永遠是大王組的學生。”
……
王東坡離世后,他的學生們紛紛在朋友圈悼念他。而談到王老師,每位學生心里都有一個思維極為活躍、純真爽朗、勤勉不懈、做學問一絲不茍、對學生關愛有加的恩師形象。作為研究生導師,王東坡在20多年的教師生涯中帶過60余名碩士和博士畢業生。已經畢業的學生如今大多已是國家各高校、科研院所及企業的骨干。
去年剛剛博士畢業的梁行手機里存著幾張王老師生前珍貴的照片。一張是拍攝于2020年9月11日中午的照片。恰逢教師節期間,王老師帶著課題組的幾位學生去青島出差,為了高鐵行業材料準入標準設定與相關部門負責人開會討論對接。結束了當天上午的討論,就在梁行在前臺辦理退房手續的短短幾分鐘時間,他轉身看到了已經仰在沙發上睡著了的王老師,并用手機拍下了這張照片。
另一張照片是他2022年畢業典禮的照片。在這張合影照片上,有很多導師和學生,大家幾乎都是面對鏡頭微笑著,只有王老師側著頭,目光仿佛落在他的身上。梁行說,這讓他每每看到這張照片都仿佛感受到了王老師的鼓勵。
梁行的手機里也珍藏著王老師指導他做科研的聊天記錄以及王老師在他的畢業論文上留下的手繪圖和計算過程。
2022年3月30日,從晚上9點一直到凌晨,王老師和梁行都在預定的線上會議室里討論問題。時間已是深夜,在結束了長達三個多小時的討論后梁行囑咐王老師早些休息后就睡覺了。但讓他沒想到的是,等到他早晨8點多醒來時,卻發現王老師從早晨6:29分就開始給他發消息,并陸陸續續發到7:19分。這些消息中,有很多條都是王老師手繪的示意圖照片以及他對這個問題內在機理的詳細分析,顯然王老師一晚上都在思考這個問題。
在讀博士生許曉晗至今還記得第一次和王老師見面的許多“意外”。前一天他通過電子郵件聯系了王老師,很快就收到了他面談的邀請。時間約在了北洋園校區周末的下午,當時辦公室就他們倆,一聊就是兩個多小時。聊完后,王老師聽說他要回衛津路校區就隨口跟他說,一起回。讓曉晗意外的是,王老師的一起是一起坐公交,而在公交車上他們又聊了將近一個小時。
趙小輝2012年博士畢業剛到吉林大學工作時,因為吉大之前沒有這個方向,所以科研起步非常困難。王東坡以項目的形式為他爭取到了第一筆20萬元的經費,給了他科研啟動經費。如今,趙小輝在吉大早已建立起自己的科研團隊,也已經成長為學術界的一顆新星。但遇到人生中重要的事,他依然習慣于請教王老師。就在王東坡去世的前一天,趙小輝還給他打電話聽取老師對于他參評某項人才稱號的意見。“王老師跟我講,最重要的事還是把科研踏踏實實做好,別把人才稱號看得太重,要做有用的科研。”趙小輝說,他做科研的風格就是受王老師的影響,至今他還記得求學時王老師幾乎從未在晚上10點之前離開實驗室,和學生們一起抱著一百多斤的焊接件放到冰冷的液氮中做實驗。“那時候,實驗條件很艱苦,他干了,我們就跟著干了。”“他喜歡和學生在一起,只要學生有話題他就能滔滔不絕地聊下去。”“他隨身帶著計算器,我記得有一次做一個力學的計算,他就坐在學生的辦公室里,算了整整一個下午。”
如今在國家石油天然氣管網集團有限公司工作的王婷是王東坡第一個研究生。回憶起恩師,都多細節歷歷在目。“他生活上大大咧咧的,但做起科研來特別細,也不怕麻煩。我記得有一次已經很晚了,別的老師都走了,他還在實驗室磨超聲沖擊設備用的陶瓷片,反復磨得非常平。我上學時,他帶我跑加工廠,一遍遍地調參數做實驗。”王婷回憶,做實驗時他聽王老師講得最多的一句話就是“每一個實驗數據都要站得住腳”,而所有的實驗數據都是王老師帶著大家親自做出來的。
王東坡今年剛剛畢業的碩士研究生朱奕瑤則常會聽到王老師不經意跟大家說的話,“你們把項目做好了,不僅僅是節省巨額費用的問題,更是防范重大工程風險的需要。技術做好了可能就是為國家節省成百上千萬資金的事。”
在學生們的眼中,王東坡是典型的“工科男”,不太善于口頭表達對學生的關心,但對學生的關愛卻體現在日常的點滴中。有時候,他也會跟學生們講一些“大道理”,但更多的卻是身體力行。
“王老師很忙,電話特別多。有時候他正在跟我們討論問題的時候有電話進來,他總是說上一聲‘我這有學生在,一會再說’,掛掉電話和我們繼續討論。有時候我們打電話過去,他正在忙也會解釋一下,并稍晚給我們回過來。”
“去年疫情最嚴重的時候,他給我們挨個打電話。他買的消毒用品、口罩和一些藥品到現在放在實驗室還沒用完。疫情期間,他住校的單人床還在小會議室里。”
“我們做焊接實驗噪音比較大,中午的時候他都會催促學生趕緊回宿舍休息一會,而他自己把兩張凳子一并湊合著休息一下,就繼續工作了。”
“有一次出差趕行程,可能是感慨于一路的波折,王老師當時跟我說了一句話:科研上總會有些不如意,人生即使有再多的困難和不容易,也要一如既往地堅持努力下去。”
“有一次他和我們在校的幾位博士生吃飯,跟我們說大家以后到工作崗位上都好好干。讓我們相信他,我們的一生會過得很充實很有價值,不會經歷什么貧窮困難,因為在讀博期間培養出了很好的價值觀、人生觀,能吃苦,能認真做事情。不要去想投機,去追求什么大富大貴,他說這也不可能。你們只要踏踏實實做,靠咱本專業是沒問題的。”
……
不僅對于學生,對于課題組的其他教師,王東坡也是竭盡所能地提供幫助。
有人會認為王東坡和企業聯合做了那么多橫向科研項目,一定有很多錢。但事實上,他把科研經費的結余都用于推動焊接學科發展等方面。2009年底,從哈爾濱工業大學畢業的王穎到天津大學任教,因為在博士期間做的課題主要是真空釬焊,而天津大學當時并沒有這一方向。王東坡從學科發展的高度,認為釬焊作為三大焊接方法之一應該支持建設。他拿出了自己課題組結余的120萬元資金購置了第一臺大型真空釬焊試驗設備,開啟了天大焊接在釬焊方向研究的新篇章。
2019年3月,王東坡的妻子鄭虹在朋友圈引用了一篇介紹天津大學材料學院的文章,頗為自豪地說道:“第一張照片:水下焊接,是我家王老師他們科研團隊干的。他說九百萬沒白花。”但事實上,水下焊接的科研項目是王東坡爭取來由程方杰老師牽頭的。“項目做不好他擔責任,但有了成績卻是我的。”程方杰老師說,作為團隊的帶頭人王東坡為了學科的發展從來不在乎“你的我的”。而在他的帶領下,天大的焊接團隊也從他剛接管時的十幾個人發展為現在的三十多人團隊。
王東坡曾擔任過一段時間天大材料學院的副院長。很多人會認為,當官了,為自己和團隊謀福利更方便了。但事實卻是,他主管學院的科研工作,學院的科研總經費從2014年到2022年增長了兩倍,但他卻從自己課題組的項目經費中拿出來二三千萬元為學院添置實驗設備。這兩年,他更是把自己的教授辦公室讓出來給學生當辦公室。卸任學院副院長之后,他不出差的時候,要么在實驗室,要么就到組里其他老師的辦公室隨便找個地方打開筆記本電腦處理工作,連自己的辦公室都沒有。
結語
王東坡猝不及防地結束了他忙碌的一生。生前,他每天都在趕時間;離世后,他的手機依然響個不停,只是再也沒有人接起和回復。
妻子鄭虹平時問他最多的問題就是“回家吃飯嗎?”而這次,他電腦包里的兩盒小點心沒有拆封——他依舊沒顧上吃晚飯。而他那隨身攜帶的計算器,也再也沒有人隨時拿出來做計算了。
4月4日晚,團隊的幾位老師帶著他的骨灰開車走過了他奮斗過的天津大學衛津路校區第1教學樓、第25教學樓,以及北洋園校區第31教學樓和他心心念念的工程中心。此時已是晚上23時,學生們在他途經的路上默哀告別。那個說起話來滔滔不絕、大嗓門的王東坡,那個仿佛永遠充滿熱情、永遠不知疲倦的王東坡這次是真的不會笑瞇瞇地推門就進了。
來源:天津大學新聞網
以上是網絡信息轉載,信息真實性自行斟酌。